每到一年的尾聲,許多不同民族、區域的人們為了感謝神明賜予整年的平安豐收,不約而同地發展出一套各自的 「感恩」方式:美國將十一月的第四個星期四命名為「感恩節」,這天親朋好友團聚一桌,以火雞作為美食饗宴,表達對上帝的感謝;台灣的一些原住民部落有「豐年祭」以歌舞歡慶、分送山豬肉的祭典儀式,答謝祖靈庇佑。儘管不同族群文化之間約定日期、感謝對象以及延伸的意義不盡相同,不過圍繞著「感恩」的禮俗,大多離不開親友團聚、進獻牲口、祈福祭儀這些形式。
而在台灣的客庄,對自然的感恩與早年務農為主的生活節奏直接相關,按作物生長的時令而行。一年之初、稻田插秧前,村落的信仰中心通常會陸續進行「祈福」儀式,向天神祈求五穀豐收、闔家平安;秋日歲末農忙、稻穀收割後,村民們會準備豐盛的三牲等祭品、聘戲班做酬神戲,並舉行「還福」儀式,感謝這一年來上天保佑平安順遂、作物豐收。最後,大街小巷內的村民們紛紛將供品料理,辦桌宴請親朋好友享用「平安福」,是客家族群長久以來的歲末感恩流程。
儘管隨著時間發展,祈福感恩祭拜與做戲已不復過往熱鬧,但近兩年實際走訪峨眉丹桂宮的「平安戲」,仍然可以觀察到傳統信仰的約定成俗、如何成為當代客庄中凝聚眾人的重要方式。在這樣年復一年的平安戲中,我們可以簡要地從三個看點,來接近這些對很多人來說相對「原始」,當代生活中漸漸式微的組織、分工過重與地方認同。
重頭戲一:神明親自挑選工作人員──擲爐主
清晨天色未光,客庄的阿公阿婆們提著花布袋,緩緩地走向峨眉村的信仰中心丹桂宮,在五列的大供桌上,已經擺滿了村民準備的三牲供品,丹桂宮主委楊世瑩笑笑地說:「現在閹雞的數量少很多了,以前廟方要準備八列桌子才夠大家使用。」
儘管儀式尚未開始,但已經有不少村民們圍聚在主神像三官大帝的供桌前「看熱鬧」,他們正屏氣凝神地看誰將成為新年度的「爐主」。在列位眾神「見證」下,今年的值年爐主蹲坐在神像前,遵循傳統以「擲筊」方式選出新爐主,連續擲出「聖筊」次數最多的村民,將無條件當選新任爐主,負責下一年度酬神戲的分工,今年由街上早餐店老闆娘以七茭最高獲選。各村聖筊次多的村民則擔任首事(客語:頭人),協助收取各村莊的戲金費用,由全村人出錢出力一同請戲班來做戲。
根據在地阿婆的分享,早年爐主感念神明並為鄉民謀取福祉,早早就得先聘請好有名的戲班,現場還得挑柴火、煮熱水給戲班子洗澡使用,顧前顧後打理平安戲的大小事。從這個職務在儀式扮演的重要性可知,決定「爐主」的重責大任是儀式中相當有看頭的環節。除了要有一名工作人員拿著全村名冊唱名、另一人計算聖筊的總次數,過去光是圍觀擲爐主過程的村民,就可以把廟內擠得水泄不通,與現在零星的觀眾無法相比。
重頭戲二:所有神明都被請來了──祈福還福感謝儀式
雖然各地方的還福與祭祀過程略有不同,但通常包含了結壇、請神、三牲祭拜、送神這些階段,峨眉丹桂宮目前則是會在同一天辦理所有儀式。
早上九點半,一位主導祭祀流程的禮生會負責唸頌祝文,帶領丹桂宮主委、村長、爐主及在場村民們進行請神儀式,全體村人面對神像、雙手合十,站在供桌前後祭拜。
若仔細聆聽祝文內容,可以發現禮生唱名了新竹縣所有重要地方神明,從五指山、新埔、芎林一路到北埔的神明都被一一「請來了」,每聽到一位地方神的名號,全體人員就得鞠躬一次,這段漫長的唸誦和鞠躬行禮過程,似乎就像對各方神明發送神秘電波,最後由主委代表擲筊,請示眾神是否「接收」丹桂宮所發出的「感恩訊號」,在連續得到兩個聖筊後,原本屏氣凝神的眾人才能鬆一口氣、大力鼓掌,連站在身旁的阿婆們都互相誇讚:「按會擲!」。
這段還福感恩儀式結束後,廟坪等待已久的戲班響起八音鑼鼓,演員獻演八仙向神明祝賀獻禮,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平安戲、收冬戲、秋戲。有別於一般廟口戲班以三位演員進行演出,平安戲必須召集八位演員齊聚一堂,隆重登台,不難看出客家人對平安戲有多慎重。
重頭戲三:農民的年末成果展──閹雞競賽
新竹縣市客庄的還福儀式與平安戲、收冬戲,常伴隨「閹雞比賽」同時舉行,閹雞評比以重量取勝,最後會選出前十名,有向神明展現今年收成的意味,是整個儀式後的重頭大戲。
農業時代的客庄,各家夥房養雞飼豬,分別在義民祭與平安戲中向神明展示獻祭。峨眉的閹雞比賽有別於其他地區以「活雞」秤重,而是會將已煮熟的閹雞過秤,內臟、雞血也都會包含在評選的秤重範圍內。阿公阿婆們將用花布包裹的閹雞,在供桌上拆開時就像秀出寶物,現場民眾也會趁此機會四處「賞雞」,議論紛紛著誰家的雞比較大隻、誰家的雞殺得漂亮?而明顯有意角逐冠軍的閹雞,主人家選用了上等木架擺放牲品,還以顏色鮮豔的水果、紅辣椒、鮮花緞帶把閹雞好好裝飾了一番。
時至今日,講究個資保護與利益分工的現代社會,也許很難想像有一本隨時被「點名」的全村名冊、大家要繳公積金在宮廟做戲,但傳統信仰與廟坪作為客家人集體意識凝聚、表現公共參與的場域,「選爐主」讓每個人都有責任和機會參與,無法在自外於客庄的傳統文化、「還福感恩儀式」是客庄人與神的溝同和連結、「閹雞比賽」則表達了客家人對天地萬物的敬意,「平安戲」則長期肩負了酬神和娛樂村里的意義。這每一項活動,都是客庄文化與地方人情網絡得以建構,持續凝聚、長久傳承不可缺少的一環。
儘管生產方式的變化讓許多傳統聚落不再以農業為大宗、電子產品佔據了戲班的娛樂功能,錄音帶取代傳統客家八音的現場演奏,飲食豐足更讓人們不再特別期待年節祭典享用大餐的機會,不少客家阿婆因為怕沒人吃而不敢養雞,讓曾經生猛有力的閹雞文化與酬神戲的人潮日漸失去了昔日光彩。但同時,我們也能看到不少子孫會在歲末祭典時,牽著阿公阿婆來到廟埕走走看看,不禁讓人繼續相信只要「儀式」持續進行,這些活動背後蘊含的意義就有機會被體會與傳承,傳統與現代就始終存在著對話、調整與創新的可能。
參考資料:
林秀幸,〈新竹客家村落的閹雞賽:地方社群的文化建構與本體論〉,臺灣人類學刊 6卷2期 ,2008年12月,頁133 - 183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