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名的唸歌仔演出者、不遺餘力傳承這項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楊秀卿老師，在今年6月17日與世長辭，讓不少人深感不捨與遺憾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在我們的印象中唸歌仔除了少數留存的錄音資料，大部分內容仰賴口傳心授，如同楊秀卿老師傳奇的學藝經歷，就因為身體不便而大量依賴單純的聆聽與反覆練習掌握歌仔的內容。

然而就像CD與錄音帶隨附著歌詞本、MP3時代興起了歌詞網站，串流音樂平台更有便利的歌詞資料庫動態同步。我們在欣賞音樂時多少都抱著聽懂歌詞的念頭，那在音樂載體尚不普及、現場演出獨佔聽眾耳朵的年代，歌詞是如何被創作、紀錄與交流的呢？當時的音樂人和聽眾又是否有屬於他們的「歌詞本」？

唸歌藝術的時代印證

台語聲調變化萬千，光是日常詞句排列就能展現音律之美，以「七字一句、四句一葩」格式寫成的四句聯，字音押韻搭配不同曲調，便是過去的「流行民歌」，人稱「歌仔」。不同於在舞台上搬演，講究眼神腳步、服化布景的歌仔戲，另一種由一到三人組合，將歌仔配合大廣弦、月琴，或其他傳統打擊樂器伴奏，唸唱夾雜的演出方式即為唸歌。

這些歌仔除了取材自中國傳統小說、民間故事（如三國、西遊、梁祝等），也有許多創作以台灣在地人物、歷史、社會軼聞為主題，甚至有勸人遠離酒色毒賭的勸善、教化類。這些民間歌謠最早在清代前期就有被編寫印刷成冊的紀錄，到了清末更是廣泛流傳於廈門、漳州等地，並隨著移民漸漸成為台灣民間文化的一部份。

歌仔冊的內文一般分為三段，起頭常會有編纂出版者的自我介紹，或開宗明義強調唸歌的教化美意，宣揚故事中的普世價值；其次為歌仔的故事本體、勸世主文；結尾幾葩則可能與內容無關，做宣傳或預告之用。這些內容不僅是唸歌的文字紀錄，留存著台語韻文的用詞選字、發音習慣，也讓我們有機會窺探百年前的生活時事與社會價值觀。

雖然關於台語羅馬字的日常使用推廣方興未艾、眾說紛紜，但在上世紀上半葉，為了紀錄這些民歌的發音，歌仔冊中便流傳著許多借用近音漢字來表達的內容，甚至不同區域流傳的歌仔冊，在發音、詞彙上還會有細微差異，使這些歌仔冊在還原時代記憶的同時，還同時記錄著這些熱愛歌仔的文人、創作者對於選詞、用字、發音、聲韻的講究，讓我們至今仍能窺探近百年前的語言習慣。

竹林書局：全台流通的新竹第一出版品牌

在城隍廟前的長安街8號上，看似不顯眼的竹林書局，是現在全台灣唯一仍在印行歌仔冊的店家，就連號稱現存最老書店，曾經大量編印發行歌本的台中瑞成書局，如今店內販售的歌仔冊也是竹林書局的版本。

竹林書局的創辦人林有來生於日治前期，他不僅能熟練地讀寫漢文經典，也是一名偶爾會上台串演的歌仔戲愛好者。日治時代中後期，結合傳統舞台與電影放映的複合劇場走向大眾，恰巧台日合資建成的「新世界戲院」和戰後開設的「新舞台戲院」，都靠近林有來所居住的長安街，他便就近在戲院門口設攤，販售歌仔冊給戲院的觀眾甚至戲班成員。

這些歌仔冊隨著戲班流傳全台，越來越廣為人知，到了戰後，林有來申請正式執照並在住處開設竹林書局，無論是歌仔冊還是其他「生活工具書」，竹林書局幾乎能一條龍式地包辦編寫、印製、發行、銷售各個環節。

林有來豐富的學術涵養，讓他能用漢文寫下這些傳唱於民間的閩南語、客語韻文。竹林書局不僅抄錄出版了許多歌仔戲經典劇目的唱詞、流傳甚廣的唸歌韻文，他甚至還自行編寫了《從善改惡新歌》、《燒酒嫖樂勸善歌》等多部勸世類歌仔冊，大談為人處世之道、家庭人倫、戒除惡習的重要性，以這些唱詞為台灣的過去的民俗風貌留下了鮮活的文字見證。

除了歌仔冊，竹林書局也滿足了過去台灣家庭與文人對漢文書籍的需求，店內出版品從三字經、千字文等學堂讀本，到中醫藥、地理、易術、詩詞，甚至外語、星象、尺牘、對聯等各種實用領域，幾乎無所不包，不同尺寸的堪輿用羅經也可以在此購得，可謂是讓學習易術卜卦、相命堪輿者能一站購足經典參考書，普通百姓得以尋求解決家庭疑難雜症的出版重地。

碩果僅存 吳照美堅守在地百年書香

雖然台灣的出版業生態在過去數十年間潮起潮落，對於傳統漢文書籍和歌仔冊的需求越來越少，但竹林書局創辦人林有來的兒媳吳照美，仍然扛著這塊書香世家的招牌五十餘年不輟。

出版這些經書、善書、傳統天文地理書籍的利潤極為有限，一本要價僅幾十塊的歌仔冊，平時更是只有六七十歲以上的長輩，或是出於學術研究需要的老師、學生才會零星購買，每月實際銷售的書籍數量不足為繼。由於印刷技術飛速進展，書局早在十多年前就不再自行印書，近幾年更只繼續維持販售庫存，或代為批發每年的擇日書籍。

對現任的竹林負責人吳照美來說，書局是對公公事業的紀念，所以即使虧本，她依舊延續售賣全台僅存的實體歌仔冊和各類傳統漢文書籍至今，然而長時間看顧店面又入不敷出的境況，讓年過八十的她漸漸有了退休的念頭，這些近百年來觸手可及的紙本出版品，恐怕也將在她決定熄燈後，成為博物館和圖書館中相對遙遠的藏品。

竹林書局的出版品彷彿凝滯了時間，許多廣為人知的民間傳說、百年前市井流傳的愛恨情仇與江湖俠義，都鎔鑄為鉛字排列成故事，印行在可唱可讀的小巧歌仔冊中，供曲藝表演者和觀眾參照。我們也可以在書架間遙想受曾過去受漢文教育薰陶新竹人，為了確認人際禮俗是否得體、如何注意飲食養生等目的造訪竹林書局，挑選合適的生活工具書回家。

這些資訊載體雖然已經無法融入當代節奏，也不再是獲取知識的普遍途徑，但竹林書局積澱著歷史厚度的出版品和全台碩果僅存的歌仔冊，仍然堅持留下了一份屬於台灣庶民記憶的、跨越時代的有形資產，讓屬於這塊土地的歌聲與故事有機會繼續流傳。

參考資料：

江美文（2004）。台灣勸世類「歌仔冊」之語文研究─以當前新竹市竹林書局所刊行之台語歌仔冊為範圍。國立新竹師範學院台灣語言與語文教育言教所，新竹市。

林家琛（2000）。有一家書局 本身就是古色古香文化。聯合報。

杜建坊（2008）。歌仔冊起鼓：語言、文學與文化。台灣書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