逐頁紀錄大小事的日記看似不足為奇,但黃旺成先生一提筆就記下了六十餘年的光陰。雖然每日內容僅有一二頁甚至寥寥數行,當時只道是尋常,但這些真實的人生際遇,在相隔百年後的今人讀來,若將他筆下提及的人、事、物對照日後發展,往往會有出人意料甚至驚心動魄的發現。若是入戲太深,時常不免掩卷嘆息世事之無常,真實的人生永遠比戲劇更具張力。
張七郎父子的悲劇
相伴旺成先生終老的李招治女士,1929年從新埔庄搬到新竹市區租屋居住,兩人的戀情就此穩定發展,往後一年雖經波折,元配玉盞只好無奈的包容,甚至多次一同其樂融融的烹飪共餐。當時旺成先生41歲,而李女士的丈夫雖已過世,仍與婆家親戚多有往來。
李招治女士先夫的外甥張宗仁和張依仁兩個小兄弟,偶爾會到這個舅媽家住一兩天,他們的母親詹金枝女士是她先夫的妹妹,父親即妹婿張七郎。旺成先生也算看著這對兄弟長大,常順便揪他們來家裡吃飯,和旺成先生長子繼圖、李招治的么子德知,都因年齡相近而玩在一起。遺憾的是,日記中多次淺淺幾句提到的小兄弟,十餘年後卻成了「張七郎慘案」的主角。
在旺成先生這段戀情尚未萌芽時,1928年6月23日星期六,40歲的他,這天沒安排演講或開會行程,也沒跑新聞(誰知道幾天後就為採訪新竹騷擾事件超級忙碌,不到20天後創建台灣民眾黨),上午「無所事事,虛度了半天的光陰,午睡一時多起來,很愉快」,遂和兩位好友信步到客雅溪散步道,突然下起了西北雨,急忙到附近張七郎家避一避;旺成和七郎同齡,一夥人就不客氣鑽進七郎臥房去,玩起聽寫古文比賽,晚上還各出點錢叫外送吃喝兼小酌,直到過十點才踏著潮溼的路面回家。
1930年4月29日是日本的天長節,據稱是唐玄宗生日,旺成先生雀躍於計畫已久的中國之旅確定可成行了,進城去預訂要出門用的名片,再到朋友家坐聊,吃碗朋友媽媽的壽麵,又揪朋友到客雅溪散步、抓螢火蟲,天黑後順道去探招治女士,她說,兒子德知跟外甥依仁看活寫(電影)去了;倆人趁沒孩子打擾,喝了冰啤酒,配點下酒菜,十點多才道別。那時依仁才11歲;據他晚年自述,那是他快樂的童年期,也是人生唯一不識痛苦的日子。
同年年底12月28日,旺成先生看完報紙,跟朋友一起烤蕃薯吃,再去郵局打了一封電報給同志蔣渭水,接著回家一口氣看完日本經濟學家河上肇的書「蘇維埃國情」,近傍晚又到客雅山邊散步,循例去訪招治女士。13歲的宗仁恰好來找德知,旺成先生慈藹的帶著孩子們一起返家,黃家的孩子們看到玩伴來,「懇意留餐,添炊粉,夜一同環坐而食,熱鬧甚,予獨酌白鶴一小瓶,意外很醉」,旺成先生的歡喜不言而喻。
三個多月後,1931年3月10日,下起新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雨,春雷頻響,寫完「社說」稿後,沒寫地方記事,旺成先生有點心虛,「為從來罕有的怠業,心中自覺有些不過意」;午後李女士來了,打聽高校放榜,宗仁有沒有考上?跟旺成先生一起等繼圖從台北傳消息來;稍晚,心急的考生宗仁親自上門,等待中談起天來,從考試聊到校園生活,「滔滔不竭,黃昏時候方才歸去」。當天夕刊(晚報)發佈了高校榜單,名額幾乎全被日本人占了,新竹州僅5名台灣人上榜;黃繼圖不願相信宗仁落第,還把榜單從頭到尾多看幾次,不知怎麼安慰他;隔天收到宗仁的信,繼圖日記裡寫,「內容很悲觀,他說三百六十天後再跟我見面」。
不過,十幾天後宗仁就又來黃家了,先跟旺成先生報告他成績不好,旺成先生好言安慰他,留他一起吃午飯,晚上日記描述了天氣很異常。年底12月30日,旺成先生整天忙碌,並陶醉在中年得子的喜悅中,思索很久選定將么兒取名為繼文。晚餐時,李女士與宗仁上門來,為啟迪民識而擔任專職演講人和記者的旺成先生,這時順勢開講,繼圖記錄當時大家高談闊論「關於共產主義的問題」。
後來張宗仁考上東京的日本醫科大學,畢業先留在日本服務,再到滿州國任國立醫學院教授與醫師。二弟依仁、三弟果仁也都陸續到滿州國擔任醫生,直到日本戰敗,他們的父親張七郎一聲令下,全都打包行李回鄉,以聯合國難民身份急返台灣,加入父親一起當花蓮偏鄉醫師的行列。
張七郎是新竹人,受基督教長老會傳教士馬偕感召,遠赴花蓮鳳林開設「仁壽醫院」,濟世救人,戰爭結束,慶幸台灣終於不再是殖民地,他張燈結綵蓋牌樓歡迎國民政府接收台灣,帶著三個兒子服務鄉里,開辦學校,參與政治,當選花蓮縣議員、議長。直到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,一家人的生活急轉直下。
隨著全台清鄉行動的展開,4月4日下午,士兵到仁壽醫院謊稱有人罹病要宗仁出診,隨即將他拘押,緊接著,七郎、依仁、果仁都陸續被押走;張家父子四人,僅依仁因身上帶有現職軍醫證明逃過一劫,拘禁三個月後獲釋,餘下父子三人均在當晚未經審判即遭槍斃,宗仁得年31歲、果仁25歲。他們的母親深夜設法用牛車偷偷把肚破腸流的三具屍體運回,親手縫合。家中僅存的依仁不堪長年的監視騷擾而出亡他鄉,被列入黑名單,母喪亦無法返台,甚至一度遠逃到巴西叢林中,儘管被仇恨緊緊纏著,仍持續從事醫療工作助人。
神秘的「游柏嫂」
另一位曾在日記中稍稍露臉的「游柏嫂」也同樣令人好奇。游柏即是後來的游彌堅,出生於日治台灣的台北內湖,除了早年在日治台灣的公學校任教,後更輾轉日本、法國求學,後來赴中國發展,加入中國國民黨並大受重用,既富且貴。戰後返台的游彌堅更履任國府要職,接任黃朝琴擔任台北市首任市長,二二八事件即發生在其任內,二人均被視為「半山派」的代表人物。而如此縱橫兩地動盪時局的台灣人,也曾在黃旺成先生生日記中留下一段同行之緣。
1930年5月7日,遠赴中國考察的旺成先生搭上「長沙丸」駛往福建,一路遊覽上海、杭州、南京。出基隆港航行不久,住同艙房下層的游柏嫂就「絮絮談個不休」,旺成先生因此大感睡眠不足;隔天下午正擔心暈船而服藥,「游柏嫂贈李鹹、雪片糕、水梨,甚親切」,讓船上時光不寂寞;隔天游柏嫂就搬離旺成先生的六人艙室,再隔一天,因濃霧而停船,眾遊客百無聊賴,旺成先生原本嫌游柏嫂太囉嗦,但看書賞景一整天後,又懷念起她的親切,還寫道「柏嫂今天多往外邊發揮她的外交,不常見」。
5月14日旺成先生遊罷西湖,晚上又會見游柏夫婦,隔天並一起搭火車往上海,一路上旺成先生與游柏詳談中國官界、軍界、社會種種,興味十足,「不覺困倦」,顯然游柏與夫人都是健談之人;到上海後,旺成先生去拜訪台灣民報創辦人之一黃朝琴,但他不在。巧的是,隔天一早出門寄信又遇到游柏夫婦,道別後,這一天行程很滿,參觀上海的大報「申報」報館,還嚐鮮吃「露國式西菜」、即俄羅斯料理。
翌日再與游柏夫婦同車到南京,兩人又聊了很久,旺成先生藉以了解南京的狀況,可是當晚入住中央大飯店後,游柏突然打電話要他別外出,「說今夜恐有戒嚴」,讓他突然從旅遊的開心中冷卻下來,「黑暗而寂靜的南京,加之是雨夜,給人們由無聊而悶、而思鄉,電灯光暗不定」。
遺憾的是,游柏往後的發展自此再未出現於旺成先生日記中,關於游彌堅之妻,世人大多也只記得他在1931年與陸小曼前夫王賡的胞妹王淑敏結婚,而日記紙頁中熱情健談、善於交際的游柏嫂,或許在當年抵達南京不久後就不幸身故。相比於游彌堅日後的亨通顯貴,這位令短暫同行的旺成先生印象深刻的女性,連姓名也難為後世所知,實在讓人不勝唏噓。
驚駭與溫情 盡是日常
除了人物的流轉起落,我們也可以從旺成先生日記中瞥見「臺中‧新竹大地震」(或稱關刀山地震)這場世紀天災的駭人情景。1935年4月21日6點2分,一場大地震襲擊新竹州與台中州一帶,死亡人數逾三千人,是臺灣有史以來傷亡最慘重的自然災害。當天早晨旺成先生正在井邊刷牙,突然「呼呼聲響,左右旋轉,幾立腳不住,乃大地震也,舉家驚惶逃避於深井」,過了20幾分鐘,他正驚魂甫定的清除書房裡的泥灰,「又來一強震,聲如牛吼,屋傾瓦飛,灰落几上,置物盡倒,牆街門危險將倒,一家手足無措,不敢居於室內」;因為餘震不斷,當晚新竹市區眾人都不敢住自己家,紛紛暫憩學校,旺成先生也「全家移到女子公學校暫住」,隔幾天才漸漸知道震災之嚴重,傷亡之可怕。
除去這些驚心動魄的人物和事件,其實旺成先生紀錄最完整的還是自己和家人的平凡日常,循序閱讀,彷彿也能依同見證到每位人物的成長。其中,被攝入旺成先生全家福照片中,且緊挨著旺成先生腳邊蹲伏著的短腿毛小孩マル(Maru)就多次在日記中出場,足證備受寵愛,每每一登場,就讓畫面生動起來。
1930年1月14日,大冷天中,旺成先生忙著寫完他的民報專欄「冷語」和一篇社論,晚上偕妻子兒女都到李女士家「受招待壽司、生魚」,甚至長子和次子稍晚也趕到,「小家族七人全到,連小犬マル也跟來,玉(妻)幫女士料理,和藹可喜」,這是旺成先生企求了很久的幸福人生團圓畫面。
小狗知道自己受寵而沒忌憚,1931年2月10日它膽敢惹超級潔癖的旺成主人,「抵家見矮犬マル臥在予床前,被褥已被汙穢」,神奇的是,主人沒發脾氣;8月2日,就醫返家的旺成先生,半路上看到9歲四子繼緒,帶著狗狗出門找媽媽,一問才知,原來媽媽去觀音亭看戲了;那個傍晚,父子同行回家,小犬相伴,景象溫馨,但也突顯了旺成先生對妻子常嗜戲夜歸的不滿。9月27日他受到驚嚇,「小犬マル晝險死去,似腹痛,幸再復活」。可惜人犬終須一別,1936年10月11日記載「愛犬マル死」。
或許日記作為史料最珍貴的地方就在於,我們既能從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紀錄中,更加細緻地理解人物事件之間的脈絡與轉折,也能從百年前的生活喜悲中,從更多角度去理解一個複雜的時代。
│百年文協在新竹│ 距今一百年前,臺灣文化協會開啟了一段文化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,透過讀報、講習會、演講會,甚至戲劇和電影放映等等方式,普及當代知識,引領了文化啟蒙、社會改造和思考政治處境的刺激。其中,新竹一度成為臺灣文化協會活動最活躍的地區之一,積極聯繫與投入活動的黃旺成所扮演的腳色不容小覷,後來的《臺灣民報》、臺灣民眾黨這些重要組織中,也都有黃旺成的身影。正是這樣精采的經歷,讓我們能從他的日記一窺百年前的臺灣,那段文化運動生機勃發,面對挫折仍堅毅不屈的時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