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旺成(1888-1978)出生於清領時期的竹塹城,經歷過公學校教師和記者/評論家的職涯,也曾經參與臺灣文化協會、臺灣民眾黨等等多項政治、社會運動。而他自1912年開始留下的日記不僅時代跨度大,作為當事人的第一手記錄也格外珍貴,其中衣食住行的日常更提供了新竹地區,甚至整個臺灣在當時的⽣活史資料,2010起,《黃旺成先生日記》由中研院臺史所出版陸續面世,讓更多人都能親近這份特別的史料。今天,我們就一起來看看他自己筆下紀錄的衣食娛樂,如何呈現了他做為當時的新興中產知識分子,新潮而又富紳士風采的面貌。
1912年,也是明治最後一年的元旦,時年24歲,甫新婚一年的旺成先生像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,整頓儀容後去學校上班。此時的他已有心裡準備,腦後的長辮留不了多久了。事實上,1910年代初正是當局大力鼓吹斷髮的時期,新式的洋服和其他正裝也漸漸走進臺灣人日常。到隔年的三月底,黃旺成的文官任命書正式發下,兩天後就立刻被同事拉去剪掉了辮子,並開始穿日本文官服,並為這個特殊的時刻留影紀念。一身黑色短領外套、長褲、大盤帽與皮鞋,再加上醒目的金色肩章、腰上長劍,英氣逼人。
而「斷髮」在當時可是大事,同事請他吃炊粉和餅,帶他拜廟,母親也為他拜拜和燒金紙,他自己則忙著適應感覺變禿頭的衝擊和尷尬,「很不愉快」、「為了把禿的地方藏起來,費了不少功夫」,連著幾天出門都「很擔心會被看到禿頭」。
回到新年當日,身為新竹公學校菜鳥訓導的他也因為在意儀容,觀察天氣擔心陰雨,於是「右手拿雨傘,左手拿著包有淺長衫和背心的布包」,從當時家住的赤土崎(現清華大學對面一帶)村屋,步行到北門大街上父親經營的陶磁器用品店「陵豐號」,再「換上左手拿過來的衣服後,才到學校」,生怕塵土沾髒了衣腳。
做為新年固定典禮,教職員到校後要先向日本天皇御像致敬,接著便是當時盛行的社交活動「名刺交換會」,就像現在人人互相加Line一樣,參加者手上的名片工整地印著頭銜、姓名和地址,不僅是身分的簡介,也能彰顯社會地位。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保正、街庄長、士紳,和做生意的學生家長都在現場,人人揣著自己的名片而來,在相互寒暄認識,換得一疊別人的名片後才離開。
在換過名片後,旺成先生和臺灣同事們就聯名寫賀卡,寄給母校國語學校師範部的老師,這是他歷年新年固定都做的事;往後許多年的這一天,他也常會數算著寄出了多少賀卡、收到了多少賀卡,為人情冷暖親疏而感慨。
說起當時的公學校教師,主要分為兩類,一是多為日本人的教諭,二是多由臺灣人擔任的訓導,彼此各成小團體。雖然平平是老師,各種待遇卻不盡公平,薪資也差很多,教諭們的月薪二十幾圓起跳,最高可調升到四十多圓;反觀還是菜鳥的旺成訓導當時月俸十七圓,這一年的年終獎金是九圓,與一天生意進出就十幾二十圓的父親相比實在不夠看。四月間,公學校發下了加薪通知,旺成沒加上,倒是比他小兩歲,從穿開襠褲時就玩在一起的張式穀加薪兩圓,因為同為臺籍訓導卻薪水不同,所以旺成也在那天的日記寫下張式穀擔憂遭忌而「大感不安」的心情。當時台灣人鮮少能升教諭,張式穀年底考上了乙種教諭,是新竹州唯一一人,戰後當選第一屆新竹縣議會議長,是旺成一輩子的朋友。
新年日不必上課,他趁隙到學校斜對面的好友張忠、張傑兄弟家下棋,因為贏得太開心了,晚間日記特地寫下「大獲全勝」,謹慎壓抑的性格在棋盤上大獲解放,但畢竟自認文人雅士應該低調內歛,所以又在文末反省今天「談笑過多,失去文雅」。
旺成先生嗜好下棋,當時稱「手談」,無論在家中、學校、報社,還是造訪友人,只有一有機會就手談幾回,從年輕到老都談不膩。幾次在南寮游泳、關西爬山,或北投泡溫泉後,友人打起麻雀(麻將)他都大感不恥,責備年輕人如此浪費光陰,但若換成下棋,他會忘情的一下幾個鐘頭,晚上在日記裡仔細的記下幾戰幾勝、激烈或無趣。
這群與黃旺成同住附近的竹馬之友交情甚篤、往來不輟,家裡有拜拜作祭就互送好吃的,想出遊就揪團同去,有生意可做也互出主意,誰生病了立刻去探病慰問(日文漢字寫為見舞),在那個醫療尚不發達的年代,一位朋友病故讓他們傷心不已,旺成親自設計墓碑圖並監工,往後三不五時就去探他的墳。
後來旺成搬到中山路一帶,騰出一間大書房寫稿和讀書,兼做台灣民報新竹支部,此處瞬間變成朋友們的聊天室,每天來往的友人不時順路晃進來探頭搭幾句話,習慣要他出點主意或評評理,一同烤肉喝酒也不在話下,甚至看他燒水要洗澡,也會毫不客氣地一起洗。
旺成先生的日記一寫就是六十年,雖然並非日日不輟,但偶爾忙碌或者出遠門,都會找機會補上前日遺漏的份,無論在火車上、友人家,或在旅館、餐廳中都曾趁空檔補寫。因為是個人記事,內容無所隱諱、真情流露,大到父母兄弟病逝、文化協會講演盛況空前、參與創建台灣民眾黨、頹然從臺灣民報離職,小至風流韻事、旅遊奇景、日常所讀書籍,甚至痔疾變化、洗澡與否等等生活瑣碎,幾乎無所不包。
從頭翻閱他所留下的日記,最早幾乎都是由日文寫成,各種大小紀事中自然也包含時興的餐食。喜歡嘗鮮的他,1914年1月18日寫下「午餐吃親子烏龍麵這種很稀奇的東西」,1923年在火車上吃了「雞肉親子丼」驚為天人,後來每每搭車時都來一客,幾年後進階為「雞肉歐姆蛋包飯」,因為實在太常吃了,日記裡就直接用漢文親切的寫「雞飯」。
除了新奇的菜色,他還特別愛喝「珈琲」。1923年1月9日曾在家與妻對飲,他喝珈琲妻子喝茶,「一團和氣,誠家庭中之樂事也」;朋友知道他喜歡,從南洋返台特地買了送他當伴手禮。在跟文協友人或臺灣民報的同仁們忙碌談事的那幾年,他幾乎走遍了台北市各知名珈琲館,常常點一杯珈琲配一個紅豆麵包或者一客日式洋食;也許是為了塑造老爸就是風雅的形象,有時他與長子繼圖在台北驛等火車前,也會端杯珈琲到公園坐坐聊天。1930年3月6日,聽到繼圖參加台北高等學校入學考後回家說,「成績不甚好,合格很不可期待」,晚間又不巧有隻貓打破了他的珈琲杯,氣呼呼的粗體寫「心大不快」。
作為有品味的新潮紳士,除了學識不俗、好飲珈琲,穿著更是必須得體。講究穿搭的旺成無論身份、職業、場合怎麼變化,都無法忍受自己見人時衣著不得體,所以假日一有空檔就親自熨燙外衣,出門時,鞋、帽、包,面面俱到,就算手邊沒有也要先找朋友先借用,從不馬虎。1912年4月22日,他就因為今日「穿了短大腦淺衣的服裝到學校。心情很好,飯也覺得很好吃」,想不到一套新西裝能讓他開心到連飯吃著都香。
在當台灣民報記者時,他三天兩頭在北台灣各地跑新聞,夏天常穿白襯衫、冬天穿西裝,1927年11月3日,為了準備隔天到角板山採訪一位巡遊的日本親王,他下午先理髮,跟朋友借了一個公事包(不久後就自己買了一個),然後特地買一頂中折帽,也就是帽頂中央下凹的絨呢帽,一身革履並頂上生輝,正港的得體紳士;1928年歲末,他強忍著因為痔疾嚴重流血而行走不便,為了買新一年的日記簿,還是「勉強到榮文堂買日誌,茂泰福記買中折帽、毛料襯衫」,可見寫日記和穿衣都是他極認真對待的要事。
這些不分鉅細的紀錄,不僅成為後世研究組織運動和當時生活史的重要依據,也見證著走過這些歲月的黃旺成先生,作為一位內外兼顧,同時樂於嘗試流行事物的新潮紳士,最真實而完整的面貌。
│百年文協在新竹│距今一百年前,臺灣文化協會開啟了一段文化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,透過讀報、講習會、演講會,甚至戲劇和電影放映等等方式,普及當代知識,引領了文化啟蒙、社會改造和思考政治處境的刺激。其中,新竹一度成為臺灣文化協會活動最活躍的地區之一,積極聯繫與投入活動的黃旺成所扮演的腳色不容小覷,後來的《臺灣民報》、臺灣民眾黨這些重要組織中,也都有黃旺成的身影。正是這樣精采的經歷,讓我們能從他的日記一窺百年前的臺灣,那段文化運動生機勃發,面對挫折仍堅毅不屈的時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