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鐵道路日記》寄居的人

《鐵道路日記》寄居的人

2020 年 8 月 25 日

去年秋天環島七天,從新竹北上順時針繞台灣一圈,計畫住在人口少於一萬人的行政區,走那些只在地圖上看過的城鎮。某個早晨離開高雄甲仙,北上前往台南後壁的「長短樹鄉村研究所」,沿途停留楠西「鹿陶洋江家聚落」,經過大內「走馬瀨農場」,傍晚抵達「總爺藝文中心」閒逛一番,並在麻豆街上觀察哪個小吃攤的桌子最老舊又乾淨,那就一定好吃的食物。夜裡住在田間,與民宿主人談著菁寮老街的歷史,小鎮居民關係緊密,地方故事總有豐富情感層層交疊。迎接北回歸線以南的秋日早晨,雖已過了中秋,陽光依舊毫不客氣的毒辣,中午在柳營小腳腿吃了羊肉後,就往嘉義前進。

這回刻意錯過每年必然朝聖的府城,卻看見了不一樣的台南,途間經過的「大內」是同樣北漂新竹友人的家鄉,常聽她說著南瀛天文館、走馬瀨農場鄉民親友的故事,以及對西拉雅族血統的追尋,因而經過此地時,讓人感到格外親切。那時剛好讀了楊富閔散文集「我的媽媽欠栽培」,正是他兒時在大內鄉與麻豆鎮的成長紀錄,讓我對那些田裡、鄉間、廟前所發生的故事有許許多多的想像,不知不覺也對位起自己對「家鄉」的記憶。

閱讀這本散文集時,彷彿看見一本由色調褐黃的四方圓角老照片所組成的家庭相簿,照片裡熟悉的親族樣貌、背景中的那個安靜的大內鄉、熱鬧的麻豆鎮,最後家鄉的孩子還是搭著升學的車到了更遠的地方去,台中、台北,離家越來越遠。書中描寫關於母親、關於父親、關於手足,各式各樣的家族送往迎來,幼稚的孩童看著看著也逐漸成為闇熟禮俗、習慣、鋩角的大人。童年回憶來自孩童視角,隨著知識累積,年紀成長,視角也不斷變動,人的一輩子都在相對關係之中旋轉,心態轉變之後又再旋轉,回不到曾經的自己、過去的時光。人們對於家的感受永遠是矛盾複雜的,就算愛中有厭惡,而厭惡也是一種愛。許多祭祀活動、家族起落、鄉民對話的生動描寫,讓這散文集儼然電影鏡頭,遠攀、特寫、靜止、跳動,豐盛美麗。

自己在新莊出生長大,卻因為爸爸來自背山面海的村落,媽媽來自平原穀倉,而一直覺得金山和斗南才是家鄉,新莊只是暫時落腳處。南來北往金山與斗南所擁有的家族記憶,反而最鮮明而豐富,家族祭祀、大拜拜、田裡的工作、家族大小聚會,都在父母親的家鄉度過。從新莊國中畢業之後,因為求學,生活重心就到台北,然後一去不復返,在豐富熱鬧的天龍國裡學習、獨立、戀愛、成熟。踏入社會幾年後,因一個工作機會就帶著簡單行李,住進位在新竹公學新城的員工宿舍,從此『新竹科學園區』便成了人生的幾分之幾。

在智障手機的年代,網路世界還只能聯繫小圈圈,下班後我常在宿舍附近的華通書局、大學書局看免費書,周末和室友買上有茶氏、小洞天、開源社,配著電視閒聊一整晚。嘴裡講著科技業的小道消息與行話,吃吃喝喝也是台北朋友圈不認識的新橋、御申園、荖農家、黑食堂、菡萏、田庄、珍香、艷麗、段純真...人生像是切了一刀,此後以新竹為重心。十多年來看著科學園區經歷金融風暴的起起落落,街上店家大洗牌,流行的餐食、娛樂豐富多元了起來。自己也和來自全台各地的科技人一樣,有了車、買了房落腳新竹成為『新』新竹人。一個個住宅重劃區裡,興起一陣竹科爸媽文青風,追求兒女教育品質與休閒活動,科學營隊、露營、烘焙、有機食物、歐式鄉村風的生活型態逐漸成為主流,然而沒養小孩的我,無法融入這個圈子。雖然樂衷地方文化活動、選舉時也能熱切討論政見,一旦碰到土生土長的在地人,仍可秒被排除在圈外,畢竟我這個『新來的』怎會人親土親?久而久之,即便入籍新竹多年,外出旅行被當地人熱情問候「你是哪裡人?」,我總是遲疑數秒,不知該如何回答。也許是自己還有一條魂魄被扣留在充滿兒時回憶的家鄉,或被綁架在擁有成長記憶的那座城裡。

和書中故事一樣,自己也一次次離開熟悉的地方,到陌生環境迎接下一個階段,遊子離鄉,浪到哪就航向哪。書中關於城裡蝸居的描寫,與我工作住家兩點一線的新竹生活有著重疊的影子。然而中央市場愛送菜的阿姨、甜美笑容的賣魚少婦,巷內的咖啡店、甜點店與花店,深夜綠光公園裡的老樹、河流聲、惱人蚊子以及帶狗散步的女孩,廟前的油飯、包子、潤餅、青草茶,巨城百貨的人潮洶湧、應有盡有,明明是生活日常,但自己卻像是在城裡熟稔穿梭的旅人,對身邊風景只是旁觀。書中回憶家鄉的段落,也能瞬間將我揪進童年時光,在田中、在山裡、在熙來攘往的小鎮老街、在路旁擺滿電動機台的廟會活動,神氣威嚴的家將、豪邁甩動雙臂的神偶;不同季節返鄉時吃到的各種珍饈,烤地瓜、筊白筍、鮮魚湯、飛魚蛋、芋粿、菜頭粿、卜肉、糯米大腸、一箱又一箱的台農調味乳…食物餵養出家鄉記憶,信仰活動串聯起族人關係,和家人在廟前、廊下、樹蔭底的時光,終究是舊日往事。

但我想我仍是幸運的,寄居的人總有個故鄉可以回去。或許未來又航向下一站,新竹也成為故鄉集合體之一,走遠了也能一直記得這城裡的氣息。

圖片來源:Kit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