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村於北埔的青年
走進位於北埔老街的「佐京茶陶」,緩緩將熱水沖入茶壺,茶兒甦開蜷曲的身體,時間靜靜的走。
佐京,年紀不到 30 ,以一種看似截然不同的方式生活於鄉村,成天忙著客家八音的事務、協助廟宇舉辦各類祭典、處理山頭田裡所衍生的各式工作、同時在山坳的小工作室裡窯燒做陶。
相識於佐京也有一段日子,所聊的話題不外乎是生活瑣事、黑膠唱片與北埔生活。
北埔青年
對於來自都市的我們來說,「離開」作為鄉村青年的選擇太過理所當然。
許多駐留於北埔的青年是出於經濟的理性考量,因繼承家族事業、投入觀光產業或因科學園區提供的就業機會而未離開。
對於我們而言,返鄉青年亦不陌生,在反全球化、反都市化的浪潮下展開回到家鄉、回到農村、回到部落的復振行動,透過農耕、社區組織、生產組織與文化保存積極的介入鄉村的生活。
但如佐京這種看似純樸且充實的日常,激發我們不合時宜(來自都市、來自工商業社會)的好奇。
生活於北埔的青年並不少,但像佐京這種浸潤於傳統文化、鄉村生活、山野自然的人並不多。
佐京沒有離鄉背井的生活經驗,沒有受企業剝削的遭遇,亦不擅長討論城鄉差距與文化復振議題,生活於北埔僅能以兩字「習慣」而輕輕帶過,似乎不需要過多理性的解釋、計算與比對。
舊.佐京
北埔種出來的人,是對於佐京最貼切的比喻。
這樣一種比喻許對於老一輩長者而言似乎沒有什麼稀奇,但套用於年歲未過三十、身穿流行服飾、銀飾耳環、時髦髮型的青年,卻顯得異常特別。佐京的思想、生活、工作總是黏著於北埔的土地,關乎於物產、人情與文化,而他所嚮往的不外乎是些「老」的事物。
平日在工作室做陶,假日在熱鬧的老街上經營茶行,祭典儀式時則是北埔客家八音團團長。但實際上,大多的時間是在廚房處理食材與修理物品。
幾次走進佐京位於山坳的三合院,總會於客廳廚房發現驚喜,關於「新」收來的廢棄品與重獲「新」生的生活用具。
客廳擺滿老舊的黑膠、喇吧與放大器,彼此透過生鏽的積灰的管線組裝;黑膠唱盤壞了一半,膠碟在盤旋的過程中因灰塵、刮痕與砂粒而清咳;牆上的發條時鐘總是遲到,順時鐘將其旋緊,將時針撥回其應所處的位置;整新的木櫃櫥窗搭配新裁切的梅花玻璃,擺上剛洗好的茶壺瓷盤。
佐京浸淫在那個事物尚未脫嵌於生活的年代,萬事萬物都帶著各自的故事也有著不同溫度。佐京並不崇尚科技與完美,期望透過維修、改造與整理,建造一種充滿手感、例外與不完美的生活。緊密座落於生活的舊,與其說是復古,不如說是與現代悄悄的拉開距離,找到一些使關係與意義的紋理。
佐京說,「京」是一種古老的象徵,以老舊事物伴「佐」生活,便是自己人生的縮寫。
北埔與陶
多數人因陶而認識佐京,做陶可以說是工作的,也可以說僅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因家族經營茶館、種植茶園。佐京的陶多以茶杯與茶壺為主,以東方美人茶為搭配設計,並時常與店內的客人交流,構思新的設計。
或許是因對於老東西的喜愛,或許是出於修繕棄物的經驗,佐京擅長的拿捏陳舊瑕疵的紋理。
北埔的土是製作佐京茶陶的重要成分,泥土在揀去碎石後混入陶土,燒製的成品帶著明亮硃砂色,明快粗礫的觸感裸露於釉料尚未覆蓋的壺底;杯壺的表面呈現了斑駁的樣態,得以看出雙手輕觸的痕跡,尚未平整的皺紋於光影照射下凹陷隆起。壺面的釉色則呈鐵灰與鏽綠,帶有銅器的光澤,釉料如糖霜般有厚有薄,輕輕地覆於杯身與壺壁,沿著邊緣緩緩流下。
相對於精雕細琢的工藝品,佐京茶陶帶著自然歲月的刻痕,在塑型的過程中並不追求完美的理型,而是讓土順著勢、緣著理凹陷甚至龜裂,
佐京的陶,如同那些老的事物,帶著疤痕與記憶,停留於充滿意外、誤會、瑕疵、尚未大量複製的年代,充滿了皺褶、深淺與濃淡。
若以工藝的詞彙描述,便是貼近於「仛寂」的理解,符合了一種不完美卻完整的美學。
北埔記憶
記憶,或許是佐京生活於北埔最豐富的資源。
媽媽在街上開設麵攤,爸爸則是一般的勞工,和許多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一樣,在父母繁忙之時便由阿公阿婆所帶大。
佐京的阿公是位總鋪師,在地方上的人脈極廣,每當受到餐宴的委託,阿公就得四處拜訪,湊齊廚師、幫廚、擺桌整理等工作人員,組成堅強的辦桌隊伍。在阿公的機車踏墊上,佐京走訪了北埔的鄉野巷弄,熟識了北埔的人與產業,知道哪裡有好吃好玩的事物、也說著一口流利的客語。
童年的北埔,是充滿樂趣與人情的地方。
然而這種與家鄉親密的連結隨著年紀漸長也產生變化。上了小學,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生活,國中更移至竹東就學,下課後如大多數的同學一樣,在補習班待至九點多才返家。在生活重心移轉至升教育制度的過程中,漸漸脫離於北埔地方的脈絡。高中時期更寄宿於關西農工,只有假日才回到家鄉。
短暫疏離,讓佐京確信回歸的意義,在景物人事依舊的北埔,生活很快地找到節奏。
茶與陶,母與子
高中畢業,正走完離鄉的前奏曲,升學、求職的人皆移向城市。但佐京清楚的知道無法適應工商業社會的體制規矩,不喜歡都市的生活步調,因此沒有至大學就讀,而在退伍後回到北埔。
佐京的外曾祖父早年經營茶葉工廠,因此家族於五指山山腰有一塊祖傳的茶園,但由於外祖父後來改做木工,家族的茶園便無人經營因而荒廢多年。直到十年前,范文英開始復耕茶園,並以無農藥無化肥的方式栽種,重新展開了茶事業,陸陸續續也承租了其他茶園。
范文英因種茶、製茶也喝茶,開始對於陶藝也產生了興趣,因此她便將腦筋動在兒子身上。
起初,佐京只是趁著入伍前的空檔打零工,協助母親的朋友整理陶藝工作室,當時很想學一些技藝,但卻礙於害羞而未開口。但也因此機緣,佐京接觸了陶藝開始思考以陶藝維生的可能性。
在家人的支持下,佐京便於退伍後正式拜師陶藝家沈東寧。很快的便於 2013 年成立工作室,開始販售陶藝品。2016 年在北埔老街經營佐京茶陶,陸陸續續也辦了幾次個展,至今已穩定發展。
與大部分鄉村青年所處的家庭環境不同,佐京從未被父母期許至城市打拼,而是因對於工藝產業的認識,而鼓勵佐京留在北埔發展。
佐京茶陶的發展,深深的連結母親家庭。
佐京的外公並沒有繼承家務,而改行去當了木工師傅,兩個舅舅承襲了父親的技藝。舅舅目前是地方上知名的木雕工藝師,主要以製作奇木家具為主,時常製作茶桌茶盤,對於茶工藝圈相當熟悉。
因舅舅經營木藝行多年所積累的社會網絡與經驗視野,提供佐京踏入陶藝工作之初相當具體的幫助。
對於產業的視野,去除了因未知與風險所產生的障礙,更重要的是獲得父母的支持,以陶維生並非僅是天馬行空的幻想,而是具體可行的選擇。
通路則是更為具體的協助,對於多數的工藝家而言,工藝品的販售通路是相當困難的障礙,如何進入合適的市場,並且在競爭中生存,同時找到欣賞的伯樂,銷售成了許多青年工藝家的難題。
佐京的陶藝品一開始便寄賣在舅舅的木藝行,得以輕易的獲得產品建議,並有了更清楚的產品定位。順著舅舅的商業網絡,佐京的陶很快的受到消費者接受,名聲無脛而走,並且有了知名度。
佐京回想一路走來的經過,感謝有太多人的協助,他從未為了銷售而煩惱。包含自家經營的茶館,佐京已經有了五個工藝品寄售通路,有了穩定的訂單,大多是透過親人、老師、客人的牽線而建立。
現在煩惱佐京的是被催貨的壓力,而非該將作品銷往何處。
長於北埔
作為主要經濟收入的陶藝工作,所仰賴的不僅是努力,更包含了天時、地利與人和。佐京茶陶適地適種的座落於北埔,也安順的發芽茁壯。
在佐京身上我們看到了不同於工業、商業社會的生活方式,相比於多數的工藝家仍需時常為了收入/支出而煩惱,佐京並不因收入的多寡而焦頭爛額。當生活鑲嵌於濃密的社會網絡、地方社會之中,金錢的必要性也隨之下降。
生活透過親人的協作支援,街坊鄰居的互助交換,老舊物品的修繕再生,佐京建立了生活於北埔的步調。而正也是透過交換、合作、修復與手做,佐京撐開了陶藝創作的空間,豐富的生活體驗得以回饋到陶藝創作之上,而創作也並不必因做為唯一經濟來源而備感壓力。
當我們試著以陶藝師來理解佐京,卻發現人與工作相互吻合的思維,僅是來自現代社會的誤解。做陶僅作為佐京生活的一部分,還得忙著騰出更多時間去實踐更多夢想。
安身立命於北埔這塊土地,按佐京的話語,只是因喜歡山、喜歡水、喜歡客家八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