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文字紀錄之前,人類的生活如何可能?
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,人類透過馴化動植物而脫離採集狩獵生活,進而發展農業定居社會,而為了發展農業定居所需的建設,國家乃是動員各類資源的必要組織。而現代社會、文明的起源乃是國家與農耕定居交互共構的結果。
無論故事發生於尼羅河下游、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或黃河、長江、恆河流域,國家組織發展、水源灌溉系統、動植物馴化、人口爆炸成為文明起源的共同敘事。而當代的人們,想盡辦法將其對於身世的探究收斂於少數的源起,擠進文明後裔的陣容中。
這是一套我們所熟悉的文明史,無論是從聖經、歷史課本或世紀帝國遊戲中,可以經常的發現此類敘事。透過國家的發明,暗示人類於歷史的某一個階段跨越野蠻與文明的界線,以進步的姿態朝著美好生活邁進。這是一條由落後到進步的線性發展過程。強調定居農耕優於採集狩獵,城市文明優於自然叢林,人群聚集優於離群索居,一套關於人類、文明、國家的社會進步史。
當人們爭先恐後自己與文明關聯的同時,文明之外的人類社會被簡化為黑暗、無知、尚未開化的野蠻世界。
國家真的是進步嗎?
為了回答這個問題,James Scott首先否定了國家與定居農業的因果關係,指出早在國家出現之前人類已於物產豐饒之地定居生活,並藉由河川氾濫與乾枯季發展農耕生活。James Scott進一步指出,國家的出現與農耕定居之間雖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,但是國家的起源卻需要定居農業的協助,沒有定居的人口、可徵用的農作物,無法構成菁英階級的統治。
關於於國家的起源,James Scott認為,國家作為一種治理技術,乃是一群極具野心的統治者,強迫將農業與定居結合的結果。
不得不承認James Scott是位創意實足的學者,他徵引了考古學、地質科學、生物學的資料,試圖還原國家起源之初人類的生活方式與面臨處境。透過諸多的證據說明,早期的國家是相當脆弱的,處於不斷建立、瓦解與重組的過程,若沒有足夠的治理技術難以維系政體的存續。James Scott舉出了幾個證據說明:「在人類受國家馴化之前「早期」國家的脆弱性。」
首先,從營養學的角度來看,定居生活相較於採集狩獵需消耗更多的能量,人們必須消費大量的體力耕種。透過農耕所生產的單一作物,造成營養攝取相較狩獵採集而不均衡。
其次,透過流行病學、考古學的證據,人群因聚居促成了瘟疫的肆虐,得以在高人口密度的環境裡大量感染與演化,並且隨著人口流動而傳播。
第三,土地的過度開發造成環境的脆弱,一旦遇到極端氣候,洪水、蚊蟲便可能造城市的災難。
第四,主權者的貪婪賦稅造成人民的困擾,若沒有足夠的控制手段,人們便時常因暴政逃離至國家掌控之外。
最後,國家對於財富、人口的過度集中,便成為明確可以侵略的目標,由於防禦的困難而敵不過軍隊、游擊隊的襲擊。
自由的野蠻生活
由此問題所延伸的是,曾有那麼一段時間,大多數的人類都活在不受國界控制、物產豐饒、無須納稅的狀態中,對於這些「野蠻人」的生活我們能如何想像,成為值得探究的謎題。
有趣的是,James Scott認為文明與野蠻世界視為一整體,彼此時常的互動的利益共同體。擅長游擊的野蠻人時常掠奪國家的財富,國家如同豐饒的牧場,提供穩定的經濟來源,但野蠻人必須維持國家的存續,避免過多的破壞導致系統崩解,而失去來源。然而國家也時常聘請野蠻人為軍隊,透過政治的協商協調彼此的關係,透過野蠻人制衡其他的國家與其他野蠻人。
而文明與野蠻之間也時常更迭,居民時常因天災人禍而逃竄至荒郊野嶺,野蠻人也時常在攻城掠地後成為定居居民,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的二分,僅是對於生活方式的選擇。
在James Scott有趣的設想,國家文明與野蠻世界形成了相互共構的雙胞胎,在那個國家時常瓦解與建立的時代,構成了野蠻人的黃金時代。
以此,野蠻人不再是遺世獨立僅靠採集狩獵生存。相反的,野蠻人是與文明國家相依相乘的社會群體,有著獨特的政治組織、文化信仰與社會分化。但因早期歷史皆是由國家所撰述,從定居者、主權者的視角觀看,野蠻人始終被描繪為魯莽兇殘的他者。
換個方式思考,在國家起源之初,對於人類社會的想像除了文明所頌揚的豐饒富庶外,野蠻生活或多或少體現了人們對於暴政的反抗、對於災難遠離、對於自由、安全的渴望,蘊含著人類對於生活的不同選擇,國家並非唯一、必然、最好的選擇。
對於國家—文明的批判
James Scott透過批判文明社會的史觀,指出所有的歷史都是定居社會、國家的歷史。書寫觀點皆來自於定居社會的視角,從城市向外觀看,充滿了對於自我的頌揚,將採集狩獵者描繪成缺乏政治組織、倫理道德、經濟分工、思想信仰的粗魯野蠻人。進而導致非國家的生活方式因被過度簡化而省略,成為歷史無法照亮的一塊謎團。
藉由描繪史前生活,James Scott反思文明進步的論述,同時質疑國家政權的正當性。
從自由的野蠻人到定居的村民,群聚生活於國家治理之下替人類帶來許多麻煩,無論是營養的缺乏、疾病的流行、環境的破壞、暴力的風險或是人身自由的限制。國家擅長使用保護的語言,說服人民服膺於國家治理,實際上阻斷了人們自由流動的想像與可能性。
James Scott某種程度浪漫化了野蠻人的生活狀態,使讀者產生對於自由無拘的嚮往。但除此之外他仍精確地指出,人類宣稱透過馴化動物、植物與火而產生文明的生活,但文明生活也同時反過來也馴化了人類自己。人類已經習慣食用熟食、缺乏對於野外病菌的抵抗力、再也無法回到野蠻、奔放的生活環境,必須與城市建築、流行疾病、自然破壞、暴政長相共處。
從採集到農耕的發展歷程,人類在解決問題的同時也產生了不少麻煩。自古至今,人類從未因國家、農耕、定居而遠離嚴峻的生存問題,進步,或許只是過度浪漫的想像。
書名:《反穀》
穀物是食糧還是政權工具?人類為農耕社會付出何種代價?一個政治人類學家對國家形成的反思
作者: 詹姆斯.斯科特 James C. Scott
譯者: 翁德明
出版社:麥田